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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日一年|無法被語詞溶解的時刻

·2584 字·6 分鐘
本文含有對精神疾病的直接描述,請酌情閱讀

按:在您日快呆滿一年,承蒙主恩,憂鬱症逐漸好轉,感受力和學習能力都在慢慢回來,昨天和女朋友講到寫作相關的事,得出的結論是要想打磨天賦之類的東西,還是要不斷練習。那這篇東西就當作是今天的練習。

昨天的寫作話題開始於一篇中特傷痕文學——從衡水中學畢業的女孩子寫她畢業後的兩千多天是如何細密地被這間高中把持佔有的,實際的時間跨度應該更大,還要囊括從高中前到真切在高中唸書的歲月,女朋友說這個女孩子寫得好、有天賦。而我覺得這種把自己一刀一刀剜開再鋪平在紙上的寫作方式並不能完全說明一個人的寫作天賦,僅僅是他寫作的對象的層次和意涵足以沈重得讓人失語,只能使讀者作沈默的凝視和回想,更何況這篇文章預設的讀者圖像已經如此清晰且數量廣大——隨便一個在中國成長並接受教育的人讀畢不可能不心有戚戚。

我不斷對自己說,我不要這種消耗的寫作,我不要這種把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嘔出來的血肉模糊的寫作——或許這可以被視作一個精神病患者在康復路上對僥倖逃出的深淵歇斯底里的吶喊,又或者這是我已經無可再消耗的蒼白辯解。廣袤的痛苦已經抽打我良久——我不會忘記自己的精神狀況正是從那一晚開始走上懸崖:我灌下去很多葡萄酒,苦澀的甜味阻滯在喉頭,然後我寫,久治不癒的悼歌是皮癬、白癜風和陽痿,還有風和日麗的強姦,我的大腦就像自動運行程序一樣排布出這些句子,然後從喉嚨口吐出來,摻著被侮辱和恐嚇的記憶,眼淚和痛苦一齊湧上來然後撕碎我。太痛苦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寫作會這麼痛苦,寫作不應該和愛一樣是使人快樂的事嗎。這個疑問句在之後的一年裡的每次崩潰都會揪住我,變成蜂鳴的點陣,對我或者我的大腦咆哮。我不明白。

但精神病最令我懼怕且痛恨的症狀是失語,這是一整串從輸入到輸出都完全失靈的連鎖效應:看文章看到第三段就忘記前兩段的內容,自己需要講話時會間歇性大腦一片空白,即使在心裡列了想講的東西有數十條,開口時也只剩下尷尬、焦慮和逃避。我無法辨明究竟是詞語背叛了我,還是我搖搖欲墜地扎進了詞語的不毛之地,這是完全陌生的經驗,我從未想像過失語的自己——過去的二十年我都和詞語相處得親愛親密,這些和字有關的東西是我的國王、魔法師和騎士,在虛構和實存之間自如來去,我可以自由漂浮如蒲公英、行禮、敬拜、攀上白龍脊背或者隨心所欲地放緩時間,而現在這一切都被精神病摧毀了。

隨之而來的是我對語詞的不信任,那些層巒疊嶂的概念和枝蔓虬結的理論,秩序、敘事、書寫、對話、隱喻、identity、entanglement、resonance,彩燈一樣的主義,都是系裡的大家(edit: 已經是前同學了,因為本人早就退學啦啊哈哈)也包括我自己寫文章極其喜歡用的東西,那些本來被我視作精確利刃、可以擊碎表象、釐梳生活本身的東西,現在成為了失語的幫凶,而他們內含的邏輯也僅僅被不斷用作自我辯護——尤其在病毒之後,可能是我對於一致性及其理應指向的德性的要求的確高過平均值,在精神「正常」時尚可自我轉寰,但當我被完全陌生的「病態化」所覆蓋,語言與行動的割裂就將我拋入意義的無底深淵。抽離、隔膜、痛恨、自棄、乾涸、崩潰大概可以總結為我發病的六個步調,胸口不斷有東西在尖利地嘶叫,但最終什麼也無法成為,正如一事無成的我本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確認自己的生存,對一切都失去興趣,酗酒到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嘔吐,跪在地上痙攣,之後是手麻和疼痛,我的軀體化症狀算是明顯的類型,就好像身體要拼命提示腦子它還在運作一樣。

自從生病以來 很多時候開始質疑語言/修辭的有效性 語言本身就是一種霸權 我嘗試用語言去描述一件事的時候 其實已經在消解這件事的意義 只有語言不能填充的縫隙和震顫的痛苦才是永恆的(2021.02.05)

用語言來表述痛苦被我認作是一種自矜,我無法做到自矜於自己的痛苦(雖然這篇文章看上去正像這種自矜,但還是請把它看成是我的自我治療備忘錄吧)。這可能是我無法稱讚那個女孩子寫得好的原因,技法、佈局、目標受眾,全都一目了然,你當然可以說它是一篇合格的傷痕文學,但傷痕文學和痛苦之間還隔著詞和句的鴻溝。

但是好在,我來了您日,見到了女朋友,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在髒兮兮的時候被愛、被注視、被擁抱。皺縮的我被浸在溫水裡,逐漸展開成為一隻新的變形蟲。雨水澆灌我,海風吹拂我,同女朋友一起去看清澈濃烈的大海,回程路上總會見到高天之上奇異的雲朵,像鯨魚和小行星群漂浮在頭頂,無窮無盡,迎面則是一帳帳群青色的山,夕照染色的川流,歸鴉,整個島嶼在日暮時分發出的、悠長遼遠的嘆息。

我不再害怕下一個季節的到來。您日的每一個季節都密佈無法被語詞溶解的時刻——我指的是那些細碎的,無法被捏塑成結構或者體系一類東西的時刻。比如梅雨季的空氣像無數片浸溼的碎紙黏在皮膚上,而過橋時河裡的鯰魚張大了嘴巴,彷彿要把上個季節吞下的櫻花花瓣全數吐出來。柔軟、濕潤、草木香氣、初生的菌類、探頭探腦的蝸牛,全部融到空氣裡的感覺、與所有生命親近的感覺,大概只有在東亞才會這麼強烈。又比如白露過後坐在窗前,隔壁洗衣的清香被已經開始變涼的晚風送進鼻腔,腦中可以描摹出秋天水鳥的輪廓,從它腦後細長的辮子,落下的尾羽,到纖細彎曲的脖頸和稍駝的背。

即將到來的冬天不會再是漫長的苦寒,那種高緯度巨獸一樣的苦寒,鮮少流露陽光而頻繁施壓陰雲與冷雨,將人像木偶一樣從頭髮絲吊起,扼住咽喉,扳動關節,強迫人看罩子一樣的慘白天空的苦寒。我可以期待柚子湯和年越しそば,觸摸每一個標記時間流逝的錨點,生活不再是用以對抗的虛耗與隨之而來的溺水感。一個詞語在被說出之前就可以牢牢附著在想要指向的東西上面,隱喻奪回了它本身一往無前的快樂,我走在夜晚寧靜的街道上,手中提著蘋果西打和胡椒牛肉,想快快回到有女朋友的家——即使是不知道終點的對抗,我也如此幸運地擁有了互相支持的夥伴。

迎面走來一對母女,媽媽長得很像我的媽媽,女兒也好像十幾歲時的我。路燈暈黃的光照出女孩子校服裡白色內衣的花邊,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看到女孩子毛茸茸的瀏海和紅撲撲的臉頰,胸口微微起伏,小臂上有好看的肌肉線條,好像下一秒就會化作一隻小獸,躍上旁邊的矮牆、跳過一個接一個的屋簷,不驚落任何一朵花房的雨水,奔向月亮。

而這個夜晚和她擦肩而過的我,二十四歲,已經決定不穿內衣,仍然會在走夜路的時候蹲下來看路燈下稀奇古怪的小蟲,是不是也有機會成為這樣的小動物呢。